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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●汰存錄紀辨

  原序云:『夫名教之存,存於賢者;然不存於賢者之口,而存於天地不易之正氣。天地不易之正氣無他焉,理而已矣。此非特不賢者不能倒置,雖賢者亦不能增損也。不賢者而欲倒置,益見其非;賢者而欲增損,則失其是矣。吾鄉夏子彝仲素為海士之同學,而為忠襄竹亭之所許可。遭變捐軀,潔身自靖;其子存古,復殉難南都:一家節烈,為千古之完人無疑也。乃身歿之後,有所謂「幸存錄」者出焉。論若和平,意實顛倒;黃子見而懼焉,以為此小人之嚆矢,不可以不辨而論之。余曰:「此殆非夏子之言,其為小人附會之言也。夫夏子自戊午以後,立身本末,天下皆知之。雖平生和厚,而疾邪扶正,不減臥子。而是錄矢口而論,大非生平。意者憸壬之夫見夏子死難之後,無子無孫、無兄無弟,而其人品足以表著古今、其論足以取信於當世;於是託而誣焉,以為可以因是而淆是非之實矣。而不知在夏子而賢,決無此錄;夏子而實有此錄,亦未得即為賢者之定論也。故使夏子而實有此錄,亦未得損正人之毫末;而況其未必然耶!夫鏡已懸矣、石已出矣,魅於何藏?而於白日之中,猶為昏夜之惑;而且援末以誣其本、借偽以傾其真,後人奚適從焉!噫!變革之後,每多偽書惑世誣民,關係不小;黃子信以為實而辨之,其為名教之閒也其矣。凡負天地之正氣者,但信其理,無徇其人;理之邪正有乖,則言之真偽可從而辨矣。由此言之,即無汰存可也。同學巢鳴盛端明氏識』。

  原按云:『近見野史多有是非倒置者。推原其故,大略本於夏彝仲允彝「幸存錄」。彝仲難死,人亦遂從而信之。豈知其師齊人張延登——延登者攻東林者也,以延登之是非為是非,其倒置宜矣。獨怪彝仲人品將存千秋,並存此錄,則其為玷也大矣!謂之「不幸存錄」可也。晚進不知本末,迷於向背;余故稍摘其一二,所以愛彝仲耳。南雷居士黃宗羲識』。

  彝仲曰:『兩黨之最可恨者,專喜逢迎附會。若有進和平之說者,即疑其異己,必操戈攻之』。又曰:『二黨之於國事,皆不可謂無罪。平心論之,始而領袖者為顧、鄒諸賢,繼為楊、左,又繼為文、姚,最後如張溥、馬世奇輩,皆文章氣節足動一時;而攻東林者,始為四明,繼為元、趙,繼為崔、魏,又繼為馬、阮,皆公論所不與也。東林中亦多敗類,攻東林者亦間有清操獨立之人;然其領袖之人,殆天淵也。東林之持論高,而於籌邊制寇,卒無實著。攻東林者自謂孤立任怨,然未嘗為朝廷振一法紀;徒以忮刻勝,可謂之聚怨而不可謂之任怨也。其無濟國事,兩者同之耳』。

  愚按君子、小人無兩立之理,此彝仲學問第一差處。毅宗亦非不知東林之為君子,而以其倚附者之不純為君子也,故疑之;亦非不知攻東林者之為小人也,而以其可以制乎東林,故參用之。卒之君子盡去,而小人獨存;是毅宗之所以亡國者,和平之說害之也。彝仲猶見不悟,反追惜其不出乎此,可謂昧於治亂之故矣。且君子亦辨其是非、邪正耳,此而是也正也,則異己者之必為非與邪。今必以其未知和平也,使正者有資乎邪、是者有資乎非,猶可謂之君子乎?

  夫天下之議論不可專一,而天下之流品不可不專一也。故同異之在流品、議論,兩者相似而實遠。如宋之洛、蜀,議論之異也;漢之黨人、宦官,其異在流品,不在議論。在議論者,和平之說,未可盡廢;在流品者,此治彼亂間不容髮,如之何其和平也!假如三案,外視之,議論之異耳。然主瘋癲者,鄭氏之私人也;主進藥、安選侍者崔文昇,魏忠賢之私人也:其異在流品矣。彝仲乃欲以洛、蜀之論,而談東漢之黨錮;以東林、攻東林為兩黨,真若此銖彼兩者,無怪乎其設淫辭而助之攻也!彝仲亦知攻東林者領袖之為小人,而謂其間亦間有清操獨立之人;天下有清操獨立者而肯同於四明、同於弈趙、同於崔魏、同於馬阮乎?肯同於小人而謂之清操獨立,吾不信也。於此而講和平,是猶怪李、杜以曹節、王甫為異己也。

  東林之名,講學者不過數人耳、倚附者亦不過數人耳,以此數人者而名為黨可也。乃言國本者謂之東林、爭科場者謂之東林、攻奄人者謂之東林,以至言奪情奸相討賊、凡一議之正、一人之不隨流俗者,無不謂之東林。由此而逆推之,則劾江陵者,亦可曰東林也;劾分宜者,劾劉瑾、王振者,亦可謂之東林也。然則東林豈真有名目哉!亦攻東林者加之名目而已。今必欲無黨,是禁古今不為君子而後可也。

  東林中多敗類,夫豈不然!然不特東林也,程門之邢恕、龜山之陸棠,何獨異於是?故以敗類罪東林,猶以短喪竊屨毀孔、孟也。彝仲以籌邊制寇,東林無實著;夫籌邊制寇之實著在親君子、遠小人而已。天、崇兩廟,不用東林以致敗;而責備東林以籌邊制寇,豈彝仲別有功利之術與?

  張差之事,彝仲曰:『東宮侍衛蕭條,至外人闖入,漸不可長;諸臣危言之,自不可少。顧事聯宮禁,勢難結案;則田叔燒梁獄詞,亦調停不得已之術也。二說互相濟而不得兩相仇』。又曰:『國戚凶謀,顧不用鴆而用梃、不用中官而用外人,皆情之所無』。

  愚按張差一案,當參以王曰乾之案而後明。先是,王曰乾告變,已有龐保、劉成二閹姓名。使差果瘋癲也,其所招姓名,安能與之暗合?謂差仇此二閹,不應王曰乾亦仇此二閹!若二閹不與聞其故,則神宗何難出此二閹,使廷臣訊鞫以暴白鄭氏之心跡於天下而滅口禁中乎?且其時訊鞫張差者無不得賂,而以吳中彥為囊槖;試問此賂出之誰氏?而誰氏何以出此賂乎?事之明顯如此,有何葛藤?今於水落石出之後,彝仲猶為此言,何也?江右王猶定語余:當時張差尚同一人闖入,名婁光義,前門兌錢為業者也;以多力得脫,亡命江湖。猶定曾跡之,然亦不必須此為證也。當是時,鄭氏為謀,無所不極;巫蠱毒梃,交發並至。彝仲疑其術之未工,則閻樂之殺二世、伶人之困莊宗,無不可疑矣。田叔之燒獄辭也,以太后在上,而梁王又弟也。今以神宗之妾,為人臣者正當格其蠱惑之心,何嫌何忌?在田叔為錫類、在此為逢君,不當以之相比。

  彝仲又曰:『某處分之法,不過以二閹結局』。夫得二閹者,王公之寀之力也。微王公且不及二閹,以王公而得二閹,尚曰瘋癲、曰仇口,而肯以二閹結局哉?

  彝仲曰:『東林奏李可灼進藥,懷不軌心,方從哲故賞之;其論為太過』。

  愚按紅丸一案,亦當參以崔文昇之進藥而後明。當光宗憑几之日,紅丸進與不進,皆不可為;故李可灼者,庸醫之殺人也。其所以使光宗至於此者,蠱之以美色、決之以利劑,則鄭氏與鄭之私人崔文昇等為之。至是不用梃而用鴆、不用外人而用中官,彝仲豈又以為情之所無乎?是故紅丸而效,非從哲之所喜也;紅丸而不效,亦非從哲之所惡也。從哲之主者在鄭氏,而以議之為太過乎!

  彝仲曰:『賈繼春言先帝至孝,何至一妾一女不能遺庇?亦未可盡言其非,然宮之應移似屬定禮』。

  愚按彝仲既知宮之不可不移矣,而又以爭移宮者之為調停,何也?夫調停之說,有過當而後生焉。選侍不過移宮耳,有何痛苦、有何不得其所而煩外廷之調停哉?就使繼春無所窺伺、無所指使,亦是宦官宮妾之愛其君沾沾而為之計慮,分香賣履之事也。彝仲之見,陋矣。

  彝仲曰:『李三才少負才名,為山東藩臬極有名。余館於山東,李已去二十年,民歌思之不忘;謂大奸大盜,皆李所摛治殆盡,民得安生也。王錫爵特召時,手疏甚密。三才鉤得之,洩言於眾,謂錫爵以臺省為禽獸;臺省由此益攻錫爵。三才多取與,結客遍天下;顧憲成之左右譽言日至,意其真足以幹國矣』。又曰:『三才負才而守不潔;及為淮撫,垂涎大拜,挾縱橫之術與言者為難;公論益絀之,而東林受累不小』。

  愚按李道甫在部郎,則以救魏懋忠謫;在藩臬,則去而民思之;在淮撫,則稅閹鼠伏不敢動:真幹國之才也。其取友:則顧端文救之於被劾、劉忠正薦之於既廢,獨小人言其貪耳。然身死之後,書畫亦折賣殆盡;貪者固如是乎?彝仲於賢者之言漫不加省,即身所歷之見聞,亦不敢信;至小人之讒口,則拳拳奉之而勿失,不可解也。

  彝仲曰:『楊繼垣首參崔呈秀,不宜入逆案』。

  愚按定逆案者,諸公不學無術之過也;既不足以制小人,徒使小人百計翻之,兇於爾國,可不悲夫?夫逆案之定,以外官交結近侍也;而交結之源不去,猶伏火而蓋之以薪也。當時諑州為交結之窟穴,瞬息相通,而楊繼垣、徐大化為之謀主。其呼應於南北者,則阮大鋮、喬應甲、賈繼春之徒十數人為之魁。其力既足以鉤致後進,而後進之急於富貴者,由之而得結交之線索;故此十數人者雖不出,而出者皆其分身也。由是而議論終不可絀,終毅宗之世,其名雖不翻、其實未嘗不翻也。若其時將此十數人者聲其導源橫流之罪,可誅則誅之,其餘概以脅從之例;則逆案何必定哉!

  楊繼垣之參崔呈秀,止其瞻風望氣,由交結而得之也。黃瓊之諫桓帝曰:『尚書周永,昔為沛令;素事梁冀,越拜今職。見冀將衰,乃陽毀示忠,遂因姦計,亦取封侯。又黃門狎邪,自冀興盛,共搆姦宄;臨冀當誅,無可設巧,復記其惡,以要爵賞。陛下不審別真偽,復與忠臣並時顯封,使朱紫共色,粉墨雜糅』。彝仲之言而然,則桓帝之侯周永、封黃門,亦未可非也。

  彝仲曰:『王永光亦清執,王恭廠之變,其疏獨侃侃。崇禎初,為塚宰,東林必欲逐而去之;永光憤激為難,引用袁宏勳、張道濬輩,再啟玄黃之爭,實已甚之故耳』。

  愚按:小人不同,有把持局面之小人、有隨波逐浪之小人,虎彪十孩兒之類隨波逐浪,吾所謂脅從者也;逆案內之楊繼垣、徐大化等、逆案外之王永光、溫體仁等把持局面,吾所謂魁之十數人者也。逆閹既誅,逆案未定,楊繼垣把持之;逆案已定,王永光把持之:皆紹述逆閹之政者也。袁宏勳、高捷、史■〈范上土下〉一輩小人,翩翩而進,以錮君子而抑之。使為己甚,則進君子退小人,皆不可矣。

  彝仲曰:『溫之秉政,臺省攻之者後先相繼,皆以門戶異同、非盡由國家起見也。公平言之,不納苞苴,是其一長矣;庇私黨、排異己,亦未嘗為之有跡』。

  愚按溫體仁之苞苴,巧於納者也;周延儒不巧於納者也。觀其後之富,豈不納苞苴者所致乎?哀哉!毅宗之受其愚也。其在揆地,日以進小人、退君子為事,何可悉數!蔡、唐、薛、葉之私黨,猶謂無庇之跡乎?文、何、黃、劉之異己,猶謂無排之跡乎?從來姦相無有不庇私黨、排異己者,唯體仁多一反復耳!愚嘗言有明之亡,方、沈、溫、蔡,湖州之力也。

  彝仲曰:『范景文、謝陞,於二黨皆虛公不滯』。

  愚按得交於文貞,蓋無日不欲師法劉忠正者也。其在吏部,以爭先忠端公年例去官,於何而別其非東林乎?謝陞傳溫體仁衣缽,謂其不滯於小人,陞亦不受也。蓋從來未有中立而不為小人者也。

  ………(?)

  古今為君者昏至弘光而極,為相者奸至馬士英而極,不逮明者而知之也;有何冤可理!而彝仲稱士英立心疏闊,無殺人之意。夫周仲駁、雷介公,獨非其所殺者乎?左光先、呂大器、黃澍,獨非其所逮者乎?但不能殺之耳。天下稍定,則吾輩皆不能免,吾不知如何而始謂之欲殺人也。稱弘光寬仁虛己,然則晉惠、東昏,皆足以當之。

  彝仲謂:『張捷、楊維垣,不得以其攻東林也而少之』。

  愚按維垣殺妾偽死,書名於柩,逃至中途,為亂兵所殺;此小人之狡獪適得其常,可無論矣。唯張捷傳聞縊死雞鳴山;捷與馬、阮、楊、蔡朋比亡國,計無復之而死,其徇於天下,猶許綰之鼠首也。齊莊公之弒,賈舉、州綽、邴師、公孫敖、封具、鐸父、襄伊、僂堙皆死。晏子曰:『為己死而為己亡,非其私暱,誰敢任之』!蓋言諸臣導君於不善也。捷非導君於不善者乎?琴張聞宗魯死,將往弔之;仲尼曰:『齊豹之盜、孟縶之賊,女何弔焉』!馬、阮之罪,甚於齊豹;捷之賊國,甚於孟縶:是先聖所不許弔者也。以張捷之死南都與王振之死土木,同科者也。